閻清卓四下掃了一眼，發現不遠處有個火盆。火看起來燒得很旺，卻不知道為什麽，火光卻很有限的樣子，只照亮了近處，一圈光看起來霧蒙蒙的。

不過閻清卓原本就不是打算來尋光的，有火就行。

轉眼看著那些鬼牙貝殼已經近到身前。

閻清卓把自己左臂的袖子拉開，然後用佩刀在左臂上割了一刀。

這一刀說深不深說淺不淺。雖說沒有傷及根本，但鮮血淋漓，滴滴答答地，斷了線的珊瑚珠似的。

閻清卓瞧著血量好像不夠，又割了第二刀。

這下可好，地上的血不一會兒就有了一小灘。跟個小水窪似的。

鬼牙貝殼也許是感受到了血腥氣，奔來的速度瞬間快了好幾個度。閻清卓看著它們靠近，便立刻退了開。

那些貝殼也沒追趕閻清卓，全都直接泡在了血液裏，雪白染成了血紅。不一會兒，那塊地方就有了一大塊，凹凸不平的，一層疊著一層，一摞一摞的，附著在那裏。那一個貯貝器本身也不大，裝的鬼牙貝殼也不多，現在幾乎都停在了血窪裏。

閻清卓看著鬼牙貝殼差不多全都聚集起來了，於是審準了角度，轉身用長刀挑了火盆。火盆被長刀一帶，整個飛起來，劃出一道弧線，剛剛好倒扣在那一塊重重疊疊的鬼牙貝殼上。

火盆裏的火原本就燒得正旺，除了沒燃盡的柴火，還有火紅的木炭，滾燙的熱灰。厚厚的熱灰一下子就把那一地的鬼牙貝殼都埋在了裏面。隱隱約約能聽見下面的貝殼因為灼燙而發出“滋滋”的聲響，聽起來倒是像肉進了油鍋的聲音。

要是何將楚在這裏，說不定還能賴在原地等會兒，興致勃勃地看看這“燒貝殼”能不能吃。不過閻清卓就沒有這等奇葩的“雅興”。看著拿著鬼牙貝殼都埋在了熱灰裏，整個熱灰下也不平靜，能看出下面的貝殼在掙紮，雖說也有奔逃出來的，但畢竟不過少數幾顆。且幾乎都是逃出來沒幾步就不動了。

閻清卓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，確認沒什麽危險了，放下了心就準備轉身欲走。

可剛剛轉身就察覺到了不對勁。

剛剛放火盆的地方，變了。

取走了火盆之後，那一塊不再是城墻，而是一個一個木棍綁起來的空架子。甚至於架子的一部分還延伸到了旁邊的城墻的石頭裏。

那樣子說不出的突兀跟詭異，就好像你面前站著一個人，那人有胳膊有腿，看起來一切正常，偏偏就是一半臉沒有半分血肉，就只剩下半個白森森的骷髏頭。

閻清卓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火盆，這才發現火盆似乎有些怪異。火盆不是一般的原型，而是一個六邊形。細看之下，就會發現每一面都書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。

縱使閻清卓不太懂安南之術，也猜到了幾分門道。

閻清卓轉過頭看著那個木架子，有些疑惑地朝那個位置走了兩步，想要一探究竟。

可還沒走出多遠，就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道，“別過去。”

閻清卓整個人一頓。

那聲音太過於熟悉，恍然還能想得到他叫“表哥”的時候是怎樣一個語調。

閻清卓：“…………”

只三個字，就把閻清卓的沈穩打了個七零八落。他沒想到餘小定會這麽突然出現。

閻清卓維持著背對餘小定的姿勢，閉上了眼睛悄悄深深呼吸了一下，再睜開眼睛時，眼睛已經恢覆到淡漠又冷靜了。

閻清卓轉過身來，道，“肯現身了？”

餘小定就站在那些被埋在熱灰的鬼牙貝殼的後面。他身上的衣服換了，不再是梁丘士兵的打扮，不過可能是閻清卓對這個人太熟悉了的緣故，居然覺得看起來也沒什麽違和感。

他的手裏拿著另一個貯貝器，剛剛被毀了的那個貯貝器上面是安南進貢的景象。現在這個貯貝器上刻畫得是進貢過後歸國的景象。他看起來隨意又從容，似乎比任何時候都放松，只不過臉色黯淡，眉心幾乎是籠罩著一股死氣，顴骨也因為瘦削而凸起。整個人像個快要見閻王的病死鬼。

閻清卓看著一小段的從容，與虛弱。一瞬間心頭沒有懷疑、沒有苦楚、沒有這些時日的憤怒。

有的，只是滿心的酸澀。

兩個人中間隔著快要熄滅了的火堆，火堆下是邪性的鬼牙貝殼，鬼牙貝殼下是閻清卓的血。

近在咫尺，卻好像隔著山水萬崇。

兩個人對視了半晌，餘小定最先打破這個沈默的局面，他笑了一下，乖巧道，“表哥~”

餘小定那個笑一出來，閻清卓就知道自己腦子裏偷偷藏著的自欺欺人的設想碎了。

沒有哪個被冤枉了的人，能這麽從容的。他知道餘小定是個什麽樣的人。

不過也是，那點設想原本就是完全出自他的私人感情而不是出自理智。原本就不應當存在。

閻清卓以為自己已經足夠鎮定，可話出口的時候，還是不自覺的帶著顫音，他道，“我該怎麽稱呼你？”

餘小定笑了笑：“小定。”

閻清卓沒說話。

現在任何話都說不出來。

他煎熬了數月，原本就是準備來找這人求個安定。他原本是告訴自己，這人冤，自己保他；這人罪，自己除他。

絕不假手於人。

他以為自己求的是個真相，是個因果，是個理由。

可是到了這一刻，他知道自己冥冥中想要的還是這個人是無辜的。

可現在的餘小定實在是太從容了，軍營中他們相對的時候餘小定都沒有這麽自然過，軍營中的時候，餘小定見他總跟見了貓的耗子似的，三句話說不完就想著逃命。他覺得自己原本應該有很多要問的東西才是。卻在餘小定回答了他繼續叫他“小定”之後，其它的問題都問不出口了。

因為自己已經冥冥之中知道答案，也因為自己現在不敢知道答案。閻清卓一生也算得是經過風浪了，家族起落，軍中數載，生死之間也曾走過好幾趟，卻從未如此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個懦夫。

相比閻清卓現在的混亂而言，餘小定簡直雲淡風輕到讓人難以接受。

他手裏拿著貯貝器，看著閻清卓的臉上帶著笑。自從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後，從來沒有如此坦蕩地看著閻清卓過。

明明孩童的時候親密無間。後來的疏離，不是因為其它，而是因為愧疚。

而現在的他，以一個真實的身份站在了閻清卓面前，坦坦蕩蕩清清楚楚，不再需要隱瞞。他問閻清卓道，“你是不是有問題要問我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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